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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初放，繁星滿天 。 余光龍 攝

鄔世安

湘西桐花寨被桐油浸淫了千百年，隨便拎出一個小人物，都與桐油有關，平凡里蘊含著油錘撞擊發出的驚天霹靂；隨便述說一段故事，都如榨油坊里的號子，悠長而動人心魄。

—— 題記

1937年，湘西春雨初歇，桐花寨里漫山油桐樹綴滿粉白的花，似覆著一層厚厚的雪被。向家后生背著黑黢黢的竹油簍往流花溪走去，簍子里裝滿桐油，簍壁掛著幾朵小小的桐花，衣角蹭過濕桐葉，留一道淺綠痕。寨里人從來喊不到他的真名，因為他排行老五，性情耿直，遇事較真，便順著“牾”字的意頭，叫他牾先生。

他原是縣立第一高等學校最拔尖的弟子，拒絕反動政府的征召，回山寨寨樓里教書。寨樓簡陋卻整潔，樓上一邊是書房，一邊是講堂，樓下是族人議事的場所。墻角堆著族人送來抵工資的桐油——寨里人感念他免費授課，每家每月都拎著小陶罐，將清亮的桐油放在樓門口。牾先生課后便換上粗布短褂，把桐油挑到里耶換取糧食，余下的用來保養寨樓。每日授課畢，他還跟著家人種桐樹、除雜草、撿桐果，寨里的油桐樹是祖上傳下的，榨出的桐油，趁著漲水時節，就在咱果魯家寨上船，順著酉水的支流咱果河水，賣到里耶，再轉運至常德、漢口。華北烽火已燃，牾先生總在講堂上對孩童們說：“咱們的桐油，不是尋常物產。夏時‘拂桐芭’選花留果，商時石磨榨取桐油，漢時制油紙傘避雨，三國泡藤甲御敵，宋時有油藥庫軍用，明時隨商船通西洋，如今更是支撐國家的戰略物資！”

這日，牾先生在流花溪畔洗桐篩，溪水潺潺，桐花飄浮于水面，如撒碎銀。遠遠望見一個穿月白旗袍的姑娘，蹲在溪邊對著水中桐花出神，她的鬢邊別著一朵淡粉桐花，襯得眉眼更加清麗。

“姑娘，可是來山寨里辦事？”他上前詢問，聲音清潤如溪。

姑娘轉身，眼波流轉似溪中流水，來人正是里耶最大桐油商李老板的千金李秋月。受父親之托，她前來收購優質桐油——戰火漸緊，桐油價漲，不少商號囤積，李記商號急需穩定貨源，聽聞桐花寨桐油上乘，特意尋來。

“我是李秋月，來收桐油。聽聞寨里仍使用古法壓榨？”

“是木榨，宋朝形制，加了明朝改良的技術，出油更勻。”牾先生點頭，指了指不遠處的榨油坊。

他領著秋月進了榨油坊，漢子們正推起鐵頭撞桿沖向屋頂，“咚、咚”聲響震得屋梁上灰塵簌簌下落，混著桐油清冽的香氣彌漫開去。牾先生用竹瓢舀出剛榨出的桐油遞給她：

“你看這油色，清亮無雜。如今前線槍炮、電纜都離不了它，去年，我到里耶，聽說政府正用桐油換取蘇聯軍火，這就是能頂槍炮的寶貝！”“報上常講：‘一粒桐籽抵得過一顆子彈，一個桐果抵得過一顆手榴彈，一株桐樹抵得過一挺機關槍！’”

秋月指尖沾了點桐油，醇厚香氣縈繞鼻尖。她自小在桐油堆里長大，卻從未見過這般古樸的榨油方式，更未聽過有人將桐油千年歷史說得這般透徹、形象，忍不住追問：“清朝的桐油，又有什么說道？”

“清朝油桐種植鼎盛，湘西、川東都是著名產區，‘洪油’‘秀油’名滿天下。”牾先生娓娓道來，“如今西洋各國工業離不開它，美英的電機、飛機，都得用咱們的桐油！”

此后，秋月成了桐花寨的常客。有時來驗收桐油，有時則放下賬本，就跟著牾先生去流花溪畔看那棵清初的老桐樹，聽他講《馬可波羅游記》中的桐油、明朝官辦“桐園”等故事。她也帶來外界烽火消息：“父親說，美國飛虎隊的飛機，用的就是我們湘西桐油提煉的航空油；歐洲人還建了桐油博物館，稱它是‘東方的液體黃金’！”

漫山桐花飄了又落，流花溪溪水漲了又退，桐油香里，兩人情意漸生。可李老板得知后勃然大怒：“一個鄉野教書先生，怎么配得上你？陳家是常德巨富，能打通南洋桐油銷路，戰亂年代，保住商號才是根本，我已將你許給陳家公子！”

秋月抵死不從，跪在父親面前淚如雨下：“牾先生懂桐油，懂它從《夏小正》到今日烽火中的榮光，他知道這油是中國人的根。陳家只知逐利，戰亂當頭，他們連桐油能救國的道理都不懂！”

李老板鐵了心，將她鎖在府中，派管家帶重金去桐花寨。管家找到牾先生，撂下狠話：“要么拿錢離開湘西，永不見小姐；要么，我李記商號絕不再收桐花寨的一滴桐油，讓寨上人跟著你去挨餓！”

牾先生看著寨里人賴以生存的油桐林，想到戰火中鄉親們的生計，一夜未眠。次日天未亮，他背著記錄桐油栽培、榨取技藝的手稿和一袋桐籽，悄悄離了山寨。他沒拿李家的錢，只在流花溪畔老桐樹下留著一張字條：“烽火未熄，桐油未興，待油香遍天下，我必歸尋桐花！”

秋月得知他不辭而別，掙脫束縛，哭著跑到桐花寨，地上只剩滿地桐花和那張字條。她攥著字條淚如雨下，終究沒能追上那個執拗的背影。

此后三年，抗戰烽火愈烈，桐油愈發緊俏。秋月在父親的逼迫下嫁給了陳家公子，心中卻始終裝著流花溪的桐花與油香，對陳公子冷若冰霜，暗中卻關注著桐油的行情與前線的消息。她常聽聞，湘西有個神秘技術員改良了木榨，出油率大增，還屢次拒絕漢奸高價收購，執意將桐油供給抗戰后方。秋月心中一動，隱隱猜到是誰。

1942年，李秋月以“監督桐油運輸”為由，隨陳家船隊前往重慶。日軍狂轟長江沿線，船隊行至烏江渡口，遭遇空襲，船只受損擱淺。眾人驚慌之際，一支運送桐油的商隊路過，領頭漢子粗布長衫，眉眼間仍是那份熟悉的執拗——正是牾先生。

原來牾先生離開后，輾轉到川東桐油產區，一邊改良古法榨油技術，一邊聯絡愛國商人，冒著戰火為前線運桐油。重逢在槍林彈雨中，兩人隔著混亂人群相望，千言萬語凝在眼底。牾先生要手下護送陳家船隊脫險，自己則帶著商隊繼續趕路，只留下一句：“好好保重，等抗戰勝利！”

這次重逢讓秋月愈發堅定。回到常德后，她毅然提出和離。陳家震怒，斷了她的經濟來源，還散播謠言污蔑她勾結“亂黨”。可她毫不在意，帶著私房錢，獨自回了里耶——此時，李記桐油已岌岌可危，李老板因拒絕與漢奸合作，遭報復陷害入獄，商號庫房被查封大半。

接管商號后，秋月的第一件事便是寫信，托人輾轉帶給牾先生，邀他共興桐油事業、共赴國難。牾先生接信后連夜趕回湘西，剛到里耶，便得知陳家聯合當地軍閥，以“通敵”為由要查封李記商號剩余的庫房，還要抓捕他。

危急關頭，兩人帶著忠心的榨油工匠，連夜逃回桐花寨。寨里人感念牾先生當年的成全，敬佩兩人的愛國之心，紛紛相助。大家一起將老舊古法榨油坊改造成改良后的榨油坊，日夜趕制桐油，因上海淪陷，只能將桐油運往香港出口。獄中的李老板聽聞后羞愧不已，托人帶話：“從前是我糊涂，如今你們做的，才是對得起桐油、對得起國家的事，我全力支持！”

此后兩年，桐花寨的榨油坊成了烽火中的凈土。牾先生負責技術改良，秋月打理產銷聯絡，流花溪畔的桐花見證著他們并肩作戰的身影，桐油香里，情意愈發堅定。

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的消息傳遍全國。李老板出獄，陳家因勾結軍閥、迫害愛國商戶被清算。桐花寨榨油坊已頗具規模，牾先生的改良技術傳遍湘西，“桐花寨桐油”暢銷國內外，成為國際名品。他們在寨里辦起學堂，既教孩童讀書識字，也傳授油桐種植、榨油技藝，讓桐油千年傳奇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