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喇宗坡的狀元樓。 團結報全媒體記者 石健 攝
譚成舉
“喇宗坡”是土家語,意為“出路”。這個位于湘西龍山的寨子以此命名,蓋因古代有一條官道穿寨而過,成為這一帶人走出大山的唯一通途——即便選擇水路,也需經官道旁的犀牛河,最終仍繞不開喇宗坡。然而,據我揣測,寨名之由來恐與清代文武雙舉的賈氏叔侄密切相關。這對親叔侄自寨中踏上官道,在外為官時保境安民、富庶一方,后又循此路歸鄉反哺,成為全寨的驕傲與標桿。他們所行之路,不僅是地理上的通途,更被后世視為精神層面的“出路”,是全寨人乃至周邊鄉民無不尊崇的典范。
當我應約踏入喇宗坡地界時,正值夏日35攝氏度高溫,一路行來燥熱難耐。然而,當吊腳樓的青瓦檐角從古木間隙中浮現,當犀牛河的粼粼波光漫過官道石階,滿目蒼翠的群山環抱、滿河碎銀般的晶瑩水色,抑或是古樹搖曳間送來的山風,竟讓我未至寨心便已心醉神馳。一切都溫柔地擁住旅人,連帶著暑氣也悄然褪去,只余滿身清涼。
喇宗坡依山傍水而建,全寨十七棟土家吊腳樓依勢而上,都置于參天古木的環抱之中。其山勢甚是奇特,若一尊盤膝而坐、雙手捧腹的羅漢,而寨子正好居于“羅漢”的懷抱,恬然地享受著“羅漢”所賜予的康健與幸福。而更為奇特的是,寨外的河流酷似犀牛,剛好托起整個寨子整座山,讓山巒、寨子與寨民,在“犀牛”的守護中,永遠安穩而恬適。
都說“仁者愛山,智者樂水”,我兩樣都夠不上,可到了喇宗坡,羅漢山把我抱在懷里,犀牛河托著寨子穩穩當當,這山水偏就讓我樂在其中。
河水澄澈透亮,淺處僅一尺余,深處則兩三米,不見絲毫雜質,水底卵石紋理清晰可辨。魚蝦螃蟹悠然游弋,青蝦的須足、河蟹的螯鉗皆在波光中纖毫畢現。這些生靈對水質最為挑剔,它們的安居,恰是這方山水最鮮活的注腳。我俯身掬水,指尖觸及的清涼瞬間漫過掌心,入口甘洌如飲山泉,喉間竟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草木清香。腸胃素來敏感的我,非但未覺不適,反倒如飲瓊漿,周身毛孔似被這清泉滌蕩,連呼吸都帶著山野的沁涼。
乘著竹筏,雙手慢慢劃著水,先逆流而進,再順流而行,舒緩地認真地感受著,用心領悟著,用情付與著,體驗青山綠水的美妙,體味親近自然、敬重自然、享受自然、感恩自然的況味,體悟身在畫中行、心在畫中游的山水之樂……這清冽的河水,這滌蕩身心的暢快,讓我驀然想起進寨時所見——上游河堤固若金城,護住水土不流失,兩岸人家屋舍潔凈,不見污水垃圾,一派新時代新農村的欣榮風貌。
離犀牛河十步開外,有眼碗口粗的泉眼,自山洞中汩汩涌出,終年不涸。村中老輩說,縱使百日無雨,這泉水仍如初時般豐沛,不曾見半分枯竭。鄉人喚它“送子泉”,自古便護佑著寨子人丁興旺、兒孫聰慧健壯。我聽得此說,心下發癢,便循著泉眼往山洞探去。行至三四米深處,忽覺周身清涼,似有山風自巖隙間悄然流轉,頓覺神清氣爽,連毛孔都舒展開來。
俯身掬一捧泉水入口,竟比犀牛河水更添幾分甘,喉間似有草木清香縈繞。這般神奇的泉水,究竟藏著什么玄機?后來我攀上山去,方知其中奧秘——原來這山間植被豐茂,層層疊疊的草木涵養著水源,更藏著菟絲子、覆盆子、白術、黃芪、金剛藤、杜仲、續斷等數十味藥材,若運氣好,還能撞見靈芝與各色山參。這些靈草仙根常年浸潤在泉水中,化作滋養生命的瓊漿,豈能不助人強身健體、孕育子嗣?
山,是真正的清幽之山。清幽之源在于樹,在于生靈。如“夫妻樹”“狀元樹”幾百年樹齡的,山上比比皆是,而如金絲楠木、大樹杜鵑之屬的珍貴樹種,也是隨處可見。“夫妻樹”是一棵沙包子,長至一人高時分蘗出兩株來,二者均身姿高大挺拔,繁茂郁蔥。它們相擁相抱,永世愛戀,為喇宗坡的生靈示范出永不磨滅的柔情與堅守,恰似這方山水滋養的忠貞品格。
狀元樹據說是清時舉人賈成舟、賈光遠叔侄赴省城會試前合種。村民們深信:正因為叔侄二人栽種了這棵狀元樹,才得以同時在會試中一舉奪魁。這棵樹是西川樸,國家三級保護植物,樹齡一百六十余年,直徑已達一點五米,高約三十米,樹冠覆蓋百余平方米,目前已長成了喇宗坡的森林領袖,長成了喇宗坡人心中“出路”的象征,長成了這方山水間永不褪色的精神圖騰。
在狀元樹不遠處,有一棵倒塌且已干枯了的樹,我問當地人何不將其砍下作柴薪之用呢?他們說,老輩人傳下的規矩,寧愿去遙遠的地方割茅草來燒,也不動用山林中的一草一木!就讓它們腐爛成泥,滋養大山滋養生靈吧!
竹,無處不在,河流旁,道路邊,房屋后,比比皆是。品種也是不少,僅我認得的就有水竹、楠竹、金竹、鳳尾竹、湘妃竹,它們共同造就喇宗坡的優雅、喇宗坡的閑情。鳥雀是大山的精靈,是喇宗坡的保護神和靈動的歌者。它們忙時就去莊稼地、樹林間捕捉害蟲,為莊稼的豐收、為樹木的茁壯作著保障,閑時就聚集樹巔或枝丫一展歌喉,為喇宗坡人制造生機和歡悅。據說此地鳥類已近百種,很多為遷徙至此的,真應了“良禽擇木而棲”的名言。
順著狀元路拾級而上,踏過清代的一百六十六級石階,我來到了賈氏叔侄的“狀元屋”。屋外有圍墻,全是規整巨大的磴子巖所砌,留有朝門,入得朝門有院壩。過百余平方米的院壩,再登石階方可入屋。整個院落和房屋的制式與寨子里其他住戶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狀元叔侄的房屋是同處一個院落,合用一個院壩,共用一個屋基,起點在一個水平線上。兩棟房屋緊緊相依,中間僅留一過道,但屋頂卻大有玄機,叔叔的明顯要高出幾分,又向一側延伸出不少,實實地罩著侄兒的房屋。進入房屋的石階也大有講究,叔叔的九級,而侄兒的卻只七級。這些分明預示著喇宗坡人既要緊密團結,相互照應,抱團發展,又要長幼有序,不可亂了禮制。我想,喇宗坡能夠保存得如此完好,這與狀元叔侄的理念,乃至整個喇宗坡人的理念不無關系的——這種理念如狀元樹般根深葉茂,似送子泉般潤物無聲,是山水間長出的禮序,是歲月里沉淀的智慧,是人文與自然相生相成的生態。
當地黨委政府憑借喇宗坡的綠水青山,正著手規劃和打造這一“中國傳統村落”。農具生活器具掛滿小屋,紅色教育基地耀眼寨中,農事體驗區布局路旁,文武“狀元”墻屹立寨內……這些,都在告訴喇宗坡人,告訴來喇宗坡的人:這方山水不僅是先民踏過的官道,不僅是狀元叔侄栽下的西川樸,不僅是送子泉浸潤的百草香,更是可觸摸的歷史、可感知的現在、可期許的未來——過往可憶,鄉愁可思;當下可品,生活可享;未來可期,夢想可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