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棋”樂無窮 彭璟 攝于吉首乾州古城
彭承忠
你見過與背籠下棋的人嗎?沒有。但我見過兩個。他們是彭昌海及其兒子彭大慶,即我的海幺公公和慶伯伯。
1
海幺公公與背籠下棋出名,是他老了的時候。那時候生產隊的牛分到各家各戶放守。海幺公公在雷打巖河里把牛一放,把背籠在平巖包對面一杵,在巖包上畫上“打三棋”或“褲襠棋”或“五子飛棋”,有時也打“上大人”紙牌;到特別的時候也畫上中國象棋,與背籠“殺”得硝煙彌漫。在十分特殊的時候,比如他的族叔彭祖松死了,他連背籠也不放,一個人與空氣也能下上半天。若手氣實在不好,他有時把牛牽來,讓牛鼻孔對著自己的坐處呼呼地出氣,名曰“借下它的牛脾氣”,若“對手”背籠的手氣差,他也會這樣讓牛幫背籠吹氣。
他有時在人前叨嘮:“我這幾天怎么搞的,手氣哪那么否(pì)?又下輸了。”
也有喜歡逗他開心的小輩會故意問:“和哪個下的唦?”
他說:“和拋背(背籠)。”
就又逗他說:“怎么下的?拋背長得有手?”
他說:“先做兩根簽,一長一短,一根是我,一根是拋背,閉起眼睛把簽一拋,落在高處的簽先下。若是拋背先下,我就坐在拋背那邊按拋背的棋路下,幫拋背的棋下了一著,再過來按我的棋路下。過來、過去,過來、過去,忙得不亦樂乎,一天不知什么時候就黑了。”
他說,連背籠都搞不贏,我還有什么搞頭!其灰心喪氣之狀,令人震撼,不由得讓人想起“英雄遲暮”這個成語。
或又逗他說:“那你把拋背的棋下錯了不得?!拋背又不曉得!”
他說:“那下棋還有什么味呢?”
2
海幺公公說,他這個愛好是從彭月樓那學來的。
彭月樓是他的幺叔彭祖松在袍哥會里的名號,手下有人槍三百,常住百福司保境安民。彭月樓雖只是來鳳縣袍哥會的“先鋒”,卻鄂湘川黔自由通行,常去洪家關與湘西賀舵主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海幺公公在袍哥中叫彭漢川,是“拜關公”時從詩句“晴川歷歷漢陽樹”簡化而得的。這說明袍哥們是很喜歡詩文的,愛下棋也自然是其一。
然而那時,詩棋卻擋不住強人的刀槍炮火,被滅寨滅門的事常有發生,想搶掠中路口的人明來暗往,武功高超的彭月樓也被歹人害死。海幺公公只好把心一橫,將捏車坪附近自己幾灣幾溝幾偏坡能收一百八十挑稻谷的祖田全賣了,換來八根快槍三把手槍五百顆子彈,加上原有的二十條火藥槍和八根長矛、七把大刀以及六把漁叉、五手釘耙、四根九把斧(書名烏岡櫟,木質堅硬,傳說砍壞九把斧頭才砍得斷)做的槍擔,把彭昌品等族內兄弟叔侄近親武裝成一個加強排,歸鄉民團司令彭樹安統領。彭樹安被大土豪向卓安設計截殺于沙子田。海幺公公與六隊長(彭樹安的袍哥老六)去來鳳舊司找向卓安報仇。
走到百福司,見到一個賣油粑粑的老婆婆呼天喊地的哭,海幺公公問她為什么哭,她說,前頭走過的兵買了她的油粑粑給的是一個假光洋,她一個月還賺不到一個光洋。海幺公公一看,果真是假的,就說:“假的給我,我給你個真的。”老婆婆不愿意,說:“你不是虧了,怎么能虧你呢?”海幺公公說:“我到了駐地,去清,找得到那個人。”就換了。海幺公公把這個假光洋放入“中山裝”的上口袋里。
三百多人的隊伍,買油粑粑當早飯的人太多,海幺公公無法找到那個弄假的人,他也根本沒有時間去找,因為還沒到舊司螺絲塘義兄瞿伯階就反了六隊長。六隊長和海幺公公的隊伍正在過橋時就被打了。一顆子彈打中海幺公公的胸口,他倒了下去,掉到洗車河里,動不得。彭樹安的侄兒彭雨晴以為他死了,就說“把海佬佬的槍拿了快點走”。等海幺公公起來發現,是這個假光洋救了他一命。
假光洋比真光洋硬,若是真光洋就會被打穿而入心臟。六隊長沒假光洋擋就喪命了。這使海幺公公第一次與自己下了一天的“五子飛棋”,覺得這些袍哥們太不講感情,就決定不再當這兵,不再“血盆子里抓飯吃”。他把彭雨晴叫來,索性把自己的人槍全部無償地給了他,而回家當“茍全性命于亂世”的山民。他在中路口已沒什么田了,只好投奔到二梭鄉以羅府馬得嶺我曾祖父彭祖述這里。這是1931年的事。
3
亂世的鄉公所還真靠不住。我曾祖父死后,二梭鄉的鄉隊副(民國時期鄉公所管軍事的官)周光亭突然帶了兩個兵來抓我大貴伯伯去鄉里當文書。在吃飯的空當,一個兵悄悄告訴我大婆婆,說當文書是假,在半路上殺是真。理由是不允許以羅府出這么厲害的讀書人!原來周光亭嫉妒大貴伯伯大志伯伯讀書厲害,說以羅府只要再出一個讀書狠的人,就是草寇有了張良、叫花子得了劉伯溫,禍害無窮。等他們押著大貴伯伯一出門,大婆婆就筋斗連天地找到海幺公公。海幺公公一聽,就拿了那根九把斧槍擔追去,在董潽溝這邊山上看到了對面接官橋路上押著大貴伯伯的隊伍,就喊:“周光亭,你有本事把我侄兒彭大貴抓走!我就坐在這里,太陽落土時沒看到他回屋,你明天就等到起!”周光亭只得趕忙對著高長大漢的海幺公公說“好漢誤會、好漢誤會”,然后讓大貴伯伯回家。
所以海幺公公接受解放軍最快。他對大貴伯伯悄悄入黨、資助搶救解放軍在桂塘小馬鬃嶺受傷的戰士非常理解,在田坪還幫助安葬了兩個重傷致死的東北小兵,十分樂意聽從大貴伯伯的安排當了村農會主席,動員大志伯伯支持他的工作。鄉里有人將田世亨定為地主,要分田世亨的財產,因為其四個兒子種了很多田土,但海幺公公知道他們種的是別人的田土,反對不問清詳情就定成分,得到村民的敬佩,至今講起他,村里人仍對他十分敬重。
4
大志伯伯在圍堵彭雨晴一整夜后猝死,大貴伯伯在去開縣黨代會的路上因喝涼水腹痛搶救無效去世,促成了海幺公公和自己下棋的習慣。
他比較傳奇的一次棋,是在棋盤巖的那一盤。棋盤巖,在老興公社苦力大隊,從明崖正中修鑿有一條險路,路的正中據說是神仙刻了棋盤,楚河漢界很明顯,上面的石頭伸出可以擋暴風雨,過路人在這里躲雨,情趣相投的還可對上幾著。但在傳聞里,找人下棋的多是鬼怪,趁你入迷時襲擊你。海幺公公從小走南闖北,不相信這些,背了一塊肉夜走棋盤巖,還在棋盤邊趁著月色和自己下了一盤棋,獨自慨嘆對手難求知音難遇。
他這一習慣的定型,是1966年。他61歲,才知道族弟彭昌品在紅軍長征時早已犧牲,另一個也去當紅軍的族弟則還活著卻聯系中斷,他也聽到了他最尊敬的袍哥大爺被打倒批斗。1974年他的這個袍哥被平反了,但海幺公公和自己下棋的習慣改不了了。八年,許多事已深入骨髓。萬千舊事,紛至沓來,萬千新事,風涌而去,他想了,他忘了。想的時候,他一個人下棋,忘的時候,他一個人下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想中還是在忘中。
5
像酒徒有酒癮似的,海幺公公有事無事只要一個人上山,就會自己跟自己下棋。后來,他還把這個習慣傳給了他的兒子,即我的慶伯伯。
慶伯伯發揚了海幺公公的個性,說這和你們一個人單獨看書不是一樣么?他把這個活動內容固定在打“上大人”牌——這是字寫在紙上的牌,字是“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當地念為‘土’)、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人,可知禮”,共八句,每字有四張,共九十六張,故又稱為“九十六”,一三五七句為紅,二四六八句為黑,一紅夾一黑,紅黑分兩道,互相不打擾,各自積成和(福)、有和(福)全歸總,字體是變圓潤了的小篆,特別美觀。
慶伯伯的一個發明就是在講玩“上大人”是搞封建迷信和賭博時,他以兩副撲克代替“上大人”,即去掉“大小王”和“10”這十二張牌,然后“紅J Q K”代“上大人”,“黑J Q K”代“丘乙己”,“紅7 8 9”代“化三千”,“黑7 8 9”代“七十土”,“紅4 5 6”代“爾小生”,“黑4 5 6”代“八九子”,“紅A 2 3”代“佳作人”,“黑A 2 3”代“可知禮”。
雖然撲克牌有點寬、字也沒有篆字那么高雅漂亮、手感欠佳、只能稱玩的是“九十六”而不是“上大人”,但總算可以過癮,一個人也可玩到入迷。又傳說這是海幺公公發明、慶伯伯推廣應用的。
慶伯伯的馬褂子和背籠都曾被燒掉過,還自我解嘲說:“一個人打牌也輸,馬褂都輸丟了,背籠也燃了。”
海幺公公1983年離世,享年78歲; 慶伯伯88歲時去世。慶伯伯去世后,我們以羅府周邊十里八鄉再也沒有與背籠下棋、打牌的人,也就是沒有自己與自己下棋的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