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榮 攝
朱小平
多年以后,我仍記得少時的仲秋夜。庭前桂影隨風移,花香漫在空氣里,一輪金黃圓月從井口照進,落在飯后的四方餐桌上——桌中央碟盤里,一枚油紙月餅,攥住了我和哥哥的目光。
常年在外拉煤的父親,前一日午后從省城歸來,手里提著兩個席草扎緊的紙蓬禮包。家里的小黑最是靈敏,老遠嗅到蔥油餅似的香氣,撲上去就抓破了一包紅紙條。父親不好再拿這包當節(jié)禮送外婆,難為情地遞給禾場邊迎候的娭毑,轉身便往長堤坡的外婆家走節(jié)去了。
我們五姊妹也聞見了甜香,卻被娭毑早早囑咐:得等漁場大湖拋草料的嗲嗲上岸,等上門趕制衣服的母親收工,再等送節(jié)回來的父親,才能分月餅。直到天井月光漫過半墻,一家人才終于聚齊在桌旁。娭毑解開席草繩,撕下外層的黃草紙,四個飯碗大的月餅露了出來——隔著薄白油紙,黃澄澄油亮亮的,看得人直咽口水。她食欲向來克制,只慢慢拿出兩個月餅,一層層剝開油紙,又小心用菜刀對著餅心比劃,一刀分兩瓣,兩刀成四塊,兩個月餅切出八塊,分給家里老少每人一塊,自己手里只剩些切餅時崩落的碎皮餡屑。
我們“三下五除二”就吞完了,連味兒都沒太嘗出。大人們卻在反復推讓:嗲嗲說自己只愛酒不愛點心,把月餅推到娭毑面前;父親見母親遲遲沒動,一邊催她快吃,一邊把自己的那塊掰得更小,分給我和哥哥。這一回,我才算嘗全了月餅的餡:干橙皮、蔥花段、碎冰糖、花生仁、熟芝麻,又酥又軟,滿是香甜。
次日正節(jié),晚餐因比平時豐盛而遲了些。父母慌忙掏凈衣服口袋,湊足三個姐姐下半月的食宿費,又借著月色,送她們去鎮(zhèn)上的寄宿中學——畢竟,一家人才難得在佳節(jié)見上一面。席散后院子忽然靜下來,我心里掠過一絲竊喜:娭毑昨夜留的兩個月餅,剛好能讓我和哥哥各得一個。沒料想,娭毑突然從廚屋追出去,塞給姐姐們三塊包好油紙的月餅,還念叨著:“一碗水總要端平。”
這話讓我和哥哥只能眼巴巴看著,桌中央最后一個油紙月餅原封未動,我們也得守著家教規(guī)矩,等父母回來。我倆倚在嗲嗲娭毑膝頭,念起家鄉(xiāng)童謠《月亮粑粑》,想驅散對月餅的渴望,也打發(fā)等待的時光。念著唱著,竟為月餅的由來爭了起來。
哥哥說,這是嗲嗲講的:月餅源于元末明初,朱元璋當了皇帝后,用當年傳遞軍情的面餅賞賜功臣,那天恰逢八月十五,明月中天,這面餅便被叫作“月餅”,中秋吃月餅的習俗也跟著在民間傳開。他說得神氣:“咱老朱家的歷史,我都記著呢,這月餅嗲嗲肯定要獎給我。”
我不服他總搶先壓我一頭,就說娭毑講的才對:月餅本是漢代張騫出使西域帶回的胡餅,到了唐代,玄宗覺得“胡餅”名字不雅,陪他賞月的楊貴妃望著天上圓月,隨口說不如去“古”留“月”,就叫“月餅”。為了證明,我還指著油紙上的美女圖:“這不就是楊貴妃嘛!”話音剛落,哥哥就鄙夷地笑:“這是嫦娥奔月!”嗲嗲娭毑也跟著笑起來,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父母已悄悄跨進天井院門,站在身后。我趕緊吮了吮手指上殘留的糖油香,拉著母親的衣角撒嬌,盼她評評理。
“都對都對”母親笑著,麻溜兩刀切開最后一個月餅,“你看這月餅,外形是圓(元)的,用油紙包著,里面的餡又是糖(唐)的,可不就是倆說法都沾邊嘛!”說著就分了一半給嗲嗲娭毑,另一半給了我和哥哥,我倆的爭吵也跟著煙消云散。
如今站在人生的秋天,再讀余光中《中秋》里“一刀向人間,剖開了月餅。一刀向時間,等分了晝夜”,總忍不住想起那夜照進老家庭院天井的圓月,想起兒時那枚枚油紙月餅,更想起長輩藏在餅里的——那平等、溫馨,又滿得要溢出來的愛。
